“拼死吃河豚”是早有耳穩，以前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吃河豚，所以總覺得事不關己。吃河豚的口福既然輪不上，自然也不會有拼死的想法。年前去日本公幹，日本客戶盛情邀請去“米西米西”河豚宴。猛然覺得自己到了生死抉擇的時候了。是要安安穩穩地活著，還是豁出性命冒一次險，嘗嘗這個世間至味呢？鬥爭再三，選擇了後者，拼死吃河豚！
做這決定頗有幾分悲壯。赴宴前，不敢翻出有關河豚中毒的材料看，以免動搖“決心”，受小日本嘻笑。吃過之後，連忙匆匆上網查閱有關資料，“河豚毒微量即可致命，死亡率高達99%”云云，方知自己幹了一件一生中最大的“懸乎”事。難怪日本有一句人所共知的諺語：「想吃河豚，又怕喪命。」（hugu ha kuitasi，inochi ha osisi）。特作此文，以爲紀念。
食河豚之風，古來有之。老蘇有詩雲：“竹外桃花三兩枝，春江水暖鴨先知。蔞蒿滿地蘆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時。”卻不知這個“欲上”，到底是不是上餐桌的意思。不過我一直懷疑老蘇純屬葉公好龍，未必知道河豚真味。他的日本同行就要老實多了，江戶俳人松尾芭蕉開頭還說了一句：
河豚湯汁啊
不是也有鯛魚嗎
真不知好歹
但是，他最後也禁不住河豚的誘惑：
哎呀沒事矣
昨夜平安過去了
饗河豚湯汁
一百年後，同樣是江戶俳人小林一茶，則在五十歲時首嘗珍味：
年紀過五十
總算得知河豚味
嗚呼快哉夜
迷上河豚的小林一茶，自己不怕死不說，還要拖人下水：
不吃河豚人
絕對不能讓他看
富士山之美
令江戶俳人讚不絕口的河豚卻令豐臣秀吉大傷腦筋。1592年，豐臣秀吉發動了「文祿慶長之役」，出兵侵略朝鮮。全國各地的武士，彙集到肥前名護屋城（九州佐賀縣），途經河豚盛産地的山口縣下關那一帶，兵士們於是在下關附近紛紛喪命在河豚美味之下。豐臣秀吉氣得怒髮衝冠，大吼：「想死也要給我死在朝鮮！」於是發出禁令，不准武士們吃河豚。有一位大名正因爲是死在河豚手下，更遭到斷絕門第降爲庶民身份的「禦家斷絕」命運。難怪江戶人將吃河豚比喻爲偷情：
偷人家妻子
驚心動魄又美味
有如嘗河豚
不過還是有人寧可被嘲笑膽小如鼠，拚死也不肯吃河豚，保命爲上的。那正是二度當上明治新政府內閣總理的山縣有朋。當時，山縣有朋向高杉晉作辯解說：「我不喜歡河豚那發怒時會膨脹的模樣。」大概是這種慎重的個性，令山縣有朋渡過動蕩的幕末時代，並活到89歲。
現代在日本只有擁有專業執照的廚師才能料理河豚，但是每年死於河豚中毒者仍有約三百人。（好怕，擦汗。。。）
“河豚宴”擺設在標準的東洋榻榻米雅室堙A採用的傳統食具古樸而小巧，日本朋友早已正襟危坐等候多時了，可能心理正大罵我遲到甚久，他們哪知我心中的忐忑哦。回頭間瞥見玻璃水箱中幾條河豚上下暢遊，翻動著圓滾滾的灰白的身體，不由精神緊張起來，心想：今晚說不定回不去了。
河豚宴一共有八道菜，先上來的是別致的“鰭酒”，是將河豚背鰭用炭火烤焦，泡在滾燙的清酒內，盛入耐熱的玻璃杯中，再加入少許鹽巴。片刻過後，酒漸漸變成琥珀色，我只覺一種皮肉的焦味，卻未品出什麽名堂來。藉口不擅飲酒，逃了一劫。
跟著就動真格的了。“前菜”是冷盤“涼拌河豚皮”。河豚皮切成規整的細長絲，再輟以生薑絲和芝麻仁。我架不住再三邀請，豁出去了，閉眼就咬，不賴！松脆而有韌性，嚼之滿口辛香。日本朋友告訴我，這家店用的是具有微毒的河豚皮，因品嘗才會有「麻麻」的感覺，味道尤其特別。死定了，我心理暗罵：ＢＡＧＡ，怎麽不早說！
壓席的是“刺身”主菜，即生食河豚魚片。碩大的瓷盤中鋪滿的生魚片猶如大麗花層層綻放，中綴以大蔥梗、小蔥花、野桔瓣、芥末膏和河豚肝花，四周輔以香醋汁、甜醬油、辣根粉、生薑絲、蘿蔔泥、蘇子葉等味碟。日本同事齊聲叫好，但我心想已經上了賊船了，破罐子破摔，也吃他個精光。味道還真是鮮美軟嫩且又清香滑口。
席間日本朋友跟我談起一件軼聞：大正初期的政界名士尾崎咢堂到北九州遊說，在大分縣的別府溫泉住了一夜。當地有志之士欲張羅河豚宴招待，咢堂力拒之，遂改爲一席豆腐宴。翌日渡海抵下關，當地人進以普通飯菜。咢堂一邊舉箸一邊問：“你們這堥S有別府那樣的豆腐嗎？”從大分送他而來的人噗嗤一笑，說：“那正是用河豚的‘白子’磨的豆腐呀。”咢堂方知中了別府人的圈套。咢堂後來有沒有成爲一名“ 河豚黨”不得而知，只是不久之後，東京的別府河豚分店便堂而皇之地懸起了咢堂的題辭：“河豚者，天下之珍味也。”
所謂的“白子”，也叫“燒物”，即精巢，另有一雅稱「西施乳」，它非常油潤但不膩人，還未細細咀嚼，便輕輕地滑入了食道，宛如吃法國奶酪一般。
隨後的菜叫“揚揚”，也就是“天婦羅”，採用取肉後的河豚散碎骨架拖粉蛋糊軟炸而成。它好象裹炸的山雞肉，卻絲毫不見油迹，且酥香中透著幾分淡爽。
河豚宴的高潮是火鍋，日本人稱“後碗”。掌勺的女侍先將海苔和河豚頭放入沸水媯N一煮作爲底湯，然後將河豚腹、脅和背的肉次第涮入鍋中，一片一片輪流盛在每人的碗堙C佐料是醬油、小蔥、“明太子”（醃魚子）和醋橘汁。再配以金針菇、香菇、豆腐、粉條、圓年糕、芹菜、大白菜，大蔥等輔料，同樣滿鍋不見半點油花，清素可口。河豚腹肉更是細軟滑嫩，入口即化。到了此時，我早把害怕扔到爪哇國了，左右開弓，讚不絕口了。
一般日本人若湯底吃不完，就用來煮稀飯吃，日本人俗稱的「河豚雜炊」就是在河豚稀飯堨揚茬J花、加點蔥花之類的。日本客戶自然不會如此寒磣。端上來的是河豚魚片煲飯，內加雞蛋、蔥花、紫菜、色彩靚麗；配上日式泡酸梅、泡蘿蔔和芝麻鹹菜佐食，另有一番飲食風韻。
酒足飯飽之後是九洲綠茶。綠茶則呈粉末狀，用沸水在玻璃杯中沖勻攪拌，閃現出綠茵茵的翠色，但較中國綠茶苦澀。趁此機會，尿遁到洗手間，對著鏡子照了半天，舌苔正常，看來沒事啦，哈哈。
回想起來，日本的徘句說到，“世間哪有圓滿事，河豚有毒月有雲”，我想於謹小慎微的生活堸蜀點小小的冒險，還是挺富刺激的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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